一个郑州人看「出走的决心」:逃离是刻进女性身体里的史诗

作者 / 西贝偏北

编辑 / 朱   婷

运营 / 狮子座

今年中秋档电影的几个关键词:家庭题材、女性创作者、孩子。

其中,《出走的决心》以8.6的高分杀出重围,成为2024年截至目前院线电影的口碑top3(第一是9.3的纪录片《里斯本丸沉没》,第二是8.9的泰国剧情片《姥姥的外孙》)。

观影前,kk以为又来了一部蹭女性主义红利的假大空电影。观影后,泪流面满地和妈妈打了通长电话,推荐她和姨妈也去看。

它不是女性觉醒翻身的爽文,也不是男性罪恶刻画的实录。 太妙了!

《出走的决心》改编自真实故事,郑州56岁阿姨苏敏,靠2000元出头退休工资穷游,她坚持拍下自驾游生活的视频。

让她爆火的视频,就是讲述和丈夫结婚34年来两人一直AA,自己当免费保姆还被每天挑刺等一系列让她“出走的原因”。

相比于“出走后会怎样”,拍出过《牛郎织女》《公园》等锋利作品的导演尹丽川,将目光聚焦于女主“如何下定出走的决心”。

由此,展开了一部中国家庭女性血泪史。

今天,kk想从一个郑州人的视角进入电影,聊聊电影中塑造的女主和其所在家庭,具备怎样的特色和共性,为何如此真实,让人潸然泪下。(ps:此前确实很少有镜头对准郑州。)

一、如此生活三十年

“像我们这样普通女性的故事,也值得被拍成电影吗?”

正如苏敏所说的“普通女性”,她所在的城市也足够普通。如果不是苏敏是河南郑州人,很少有创作者会将目光聚焦于这样一个“平平无奇”的城市。 

“一部中国史,半部河南史”,河南浓缩了中国典型的民族性和经济处境。人口众多,穷人更多。哪怕2022年的GDP已经排名全国第五,但到人均GDP却依然是中下水平。

作为省会的郑州,从未被电影青睐。相比于胡同文化的北京、江湖流的重庆、高速发展的广深、烟雨朦胧的苏杭,地处中原的郑州没有地势特色或者独特景观。

因此,导演尹丽川选取了老郑州最有代表性的三处意象。

一处是修路。

城市基建无止无休,叮呤咣啷,烟尘仆仆,正所谓“郑州郑州,天天挖沟,一天不挖,不是郑州。”

影片开场,咏梅饰演的女主李红问女婿“怎么回来晚了”,用女婿(张本煜 饰)之口点出城市特性:“堵车了,外面又修路呢。”

这并非闲笔。“堵与困”既是这座城市特性,也是李红半辈子的困境——

作为家庭免费保姆,前半生都在为家人的让道和等待中度过。

她在郑州待了三十年,从没看过外面的世界。

导演尹丽川用大量的生活细节表现她忙碌的生活:起床,做饭,打扫家务,去超市工作,下班去快递站帮忙,回家做饭,照顾外孙。

想通过高考改变命运,结果被“补贴家用”困在了工厂。

想通过结婚改变命运,结果被“老娘们就该听老爷们的”规则困在了家庭琐事中。

想等女儿长大结婚之后就改变命运,结果陷入无限期的“母职”身份泥潭。

在外,她年纪渐长、占了年轻人座位的老太太;在家,她是挡住丈夫看电视的“疯女人”。

在为别人服务的半辈子里,通往自我的路被堵住了。

第二处,是城市的桥。

因为修路频繁,郑州的桥像织起来的蛛网般密集,连接着整座城市。

李红每天推着电动车上桥下桥,为了家庭奔波。

推电动车上天桥真的很难。每一步都需要走得很稳,靠滑道需要倾斜身体,来保持平衡。我曾无数次见过妇女的车里装满米油面,一个不小心人仰车翻,摔下好几节台阶。

大雨,天桥上持一把伞的情侣有更好的理由依偎在一起,而这却成了李红心灰意冷的伤心地。

明明才婚后搬到新家不久,沉重的油盐和蔬果都在李红手上提着,举着伞的孙大勇自顾自赶路,把李红甩在身后的台阶上,衣服被淋了个半透。

潜意识的忽略和本性的自私最可怕。

夕阳西下,李红坐着公交车,脑袋疲惫地搭在窗框上,这纵横交错的立交桥上她再熟悉不过,每天皆是如此,让她在循环中无法解脱。

第三处尹丽川导演用老旧小区的窗框与门框,营造了一种幽闭的封禁感。

郑州老旧小区的旧楼房里的防盗窗很多,家家户户基本都安装了防盗门。

摄影机总是从窗框、门框中勾勒出李红的身形。在阳台上,透过防盗栏杆,她看向对面阳台的花盆也变成了黑白色。

当送走女儿女婿上班后,外侧的防盗门关闭,就像把她困在了监狱里。

厨房外,丈夫孙大勇安稳地坐在椅子上,通过快速得叩动玻璃窗下达命令:饭老是那几样、菜不好吃、饭不够新鲜……

震耳欲聋的敲窗和抱怨是如此颐指气使,透出强烈的轻蔑和不屑。

80年代的小家庭十分局促,隔着门帘都能看出李红的身份地位。

她不是妻子,不是爱人,是厨子、下人、服务员,如果孙大勇的亲戚来了,她还是“陪酒小姐”?

饭桌上烟雾缭绕,男人们吹捧这水利局孙大勇的能耐,她从厨房里进进出出,八九个香喷喷的菜摆上桌,男人们对她递来的烟灰缸嗤之以鼻,又逼她喝酒以示尊敬。

如此生活三十年,直到大厦彻底崩塌。

在这座独牢笼里,她早已中度抑郁。

二、蓄力已久的出走

“逃离是刻进女性身体里的史诗”。

原生家庭是李红曾想出逃的第一个“家”。

河南的“重男轻女”总给人钝刀子割肉的痛感。虽然同样是威权父亲+沉默母亲的搭配,但在平日里总给女孩一种“你很自由”的错觉。

李红也是如此,她读书写字,参与过上山下乡,当过知青,有一众好友,仿佛拥有自由支配人生的权力。

这种自由的假象,总是被“家里供弟弟更重要”的时刻戳破。

成绩出色、准备参加高考的李红被父亲停学、勒令去工厂工作,补贴家用。而这产生的连锁反应,就是她下岗后找不到好工作,半辈子都在打零工。

为了出逃,她选择了一条看似简单却荆棘满布的路——结婚。

和郑州水利局职员孙大勇(姜武 饰)的婚姻对李红而言,是一场为了婚房的利益捆绑。

当时的人普遍都穷,体制内结婚都早,因为能拿着结婚证换取内部购房指标。甚至有为了指标领证后,才知道男方家没钱,不得不自掏腰包+贷款,补上窟窿。

能搬出工厂的集体宿舍,拥有自己的家,哪怕婚姻草率点又有什么关系?

她渴求的那种“归属感”,几乎是上一代女性因从小缺爱、工作机会有限的共同情感诉求。

影片在刻画男性上非常克制,正如许多网友认为,“姜武演得不行,应该让我爸来演,我爸能拿金鸡!”“姜武演得还是太含蓄了”。

但在克制之余,却能从细节剖露出他们的人品底色。

孙大勇是中庸的河南人,农村出身,考上了大学,对来到省会的水利局工作很是自得。

也因为是体制内,他不嫖不赌、不打妻子,是个“好丈夫”;也无法在计划生育年代有二胎,造成了他不重男轻女的思想,甚至是个疼爱女儿的“好父亲”。

他的疼爱方式表现为,给阔别已久的女儿买奶糖,这是最廉价又有效的物质满足。

这个细节几乎一秒就击中了kk,小时候天真地认为,给买糖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,直到牙疼到睡不着,被妈妈带去看牙,做了窝沟封闭。

孙大勇要面子,也够能装——

在外,他是地道的老好人;在家,他所有的垃圾情绪都发泄给妻子。

他把抠门刻进骨子里。双标式的锱铢必较,他钓鱼打球花钱就理所应当,李红买菜几毛钱对不上,就挨一顿责骂。

这并非编造的戏剧冲突。在苏敏的身上,“审讯”她每一笔钱的去向简直是家常便饭,用丈夫的医保卡花75块买药都是重罪。

在外漂泊两年的她在2022年中秋回家,丈夫进门看见她的第一句话是,“还知道回来哩?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吧?”

他们的折磨方式,是中原地区典型的“温水煮青蛙”。

不打也不骂脏字,但将贬低、敲打妻子作为抬高自己的方式;用掀桌确立自己权威;将“你疯了”帽子扣到妻子头上,作为自己“理智、明事理”的参照。

电影里有一个情节:李红自制辣椒酱,卖给邻居,无人购买,被孙大勇嘲笑“瞎折腾”。

现实中,苏敏从小在西藏长大,喜欢吃辣椒。丈夫却让她遵从自己的习惯,对她说:“你天天吃辣影响孩子,我们都不吃辣,你忍着点。”

置身其中的李红被这口酱缸“酱”住了,逐步被孙大勇逐步吞噬、敲骨吸髓。

李红表面上贤妻良母,在外给足丈夫面子,但也有着中原女性身上的反抗精神。

她绝不逆来顺受,对呛、反驳,是她的应激反应,也是她求生本能。

她想通过离婚,逃离这第二个“家”。

可惜当时,女儿晓雪已经五岁了弟弟又结婚,娘家没地方住,甚至被父亲当场一句“事后诸葛亮”诘住:“早就说了,不让你嫁给他,你偏不听,现在好了吧!”

家人的反对和经济的无力,让她再次屈从。

李红明白,没钱就没出路,因此她一直都在培养“出走的能力”。

经济上,她早已和丈夫脱钩,日常开销都是AA制。哪怕早期扫大街,去商场里卖菜,在快递站帮忙,起早贪黑打N份零工,她都要经济独立。

哪怕高龄也要学开车,用自制辣椒酱向教练释放善意,让他“教会她”。

她不再被姐弟情捆绑,push弟弟把自己给他打两年工的钱交出来,不然就“法庭见”,攒下买一辆大众polo的首付(买车也有女儿、女婿的支持)。

第三次出走,她准备好了。

三、夜奔正当时

“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人!我等不了了!”

一个深夜,在丈夫乒乓球比赛获奖、女婿升职、女儿找到工作,三人共同庆贺、举杯痛饮时,做完饭、腰肢酸痛又被支去照顾外孙的李红从沙发上暴起。

她的愤怒、压抑、痛苦倾泻而出,在女儿的惊慌、丈夫的怒斥下,李红掀翻了桌子,如林冲夜奔般出走。

或许李红也没想到,第三次出走会如此艰难,阻挠她的人里还有女儿。

孙晓雪和母亲有相似困境。在仅有一个211大学的郑州,想通过高考摆脱家庭并不容易,甚至毕业后还回到了父母身边,与其同居。

在此之前,她是家里唯一体恤李红痛苦的人。

在李红想去四川见老同学时,她为她买鲜艳红裙;在李红买车期间,她向老公提议资助母亲,鼓励她前行。

在孙大勇不断贬低李红时,是她让亲爹闭嘴;在孙大勇想抢夺李红买车的果实时,她从父亲手里夺过钥匙,还给母亲。

可在结婚、怀孕后,她又成为了数次阻挠李红出走的人。

历史开始了相似的轮回,一个艰辛的母亲身旁总有一个光动嘴不动手的父亲。

如果说孙大勇是1.0版本的老父权代表,那么电影里的女婿小徐就是2.0的继承者,对女性高唱赞歌,却不提供解决底层问题的实质性帮助。

小徐表面试图理解妻子,但他行动永远在暴露他潜意识的漠视。给妻子买新衣服,是更适合孩子的亲肤宝妈款;相比于照顾妻子情绪,他的休息时间留给了自己打游戏。

他唱颂歌式的嘴炮,已经唬不住新一代女性了。

晓雪点破了父权虚伪而不提供任何实质性帮助(钱和时间)的本质:

“你想干嘛,绑架我吗?让我在家给你带一辈子孩子吗?”

虽然脾气冲小徐发,但在踢猫效应下,人总是会选择剥削那个最无私、最善良的人。

孙大勇不可能会照顾孩子,小徐还在事业上升期,能压榨的只有母亲李红。

在自己重返职场、恢复经济能力面前,她需要李红如往常一样的牺牲。

在那一刻,她已经下意识地成为了吸血的男性同盟,加入他们,才能让她的剥削显得理所应当。

电影拍出母女关系的层次,更拍出了李红作为女性的主体性。

在李红多次延期出发后,她说出了那句,“妞,我等不了了,你自己想办法吧。”

晓雪试图挽留母亲,但她一转身,两个儿子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喊妈妈,她无奈停住了脚步,她不得不面对,她的新一轮循环。

当李红离开后,家庭并未一盘散沙。女婿小徐调岗,薪资降了点但空闲时间可以带孩子;女儿晓雪洗衣做饭,感同身受理解了母亲的操持生活的不易。

没有谁离不开谁就不能活。

只有下定“自私”的狠心,才能有追寻自我的决心。

四、点燃了希望的“普通女人”

开始看《出走的决心》预告片作为郑州人的kk就很惊喜。在此之前,很少见到电影背景放置在这样一个平庸到毫无特色的城市。

就连河南方言,都随着普通话推行黯然消失。不像四川话、粤语,河南话没有方言给地域带来的自豪感,相反,它的“土气”在影视剧中都是乡下人、小偷、骗子的符号。连方言都能被污名化至此,更遑论人。

作为省会的郑州,对方言的传承有种有意“摆脱”的感觉。父母很少在家会说方言,我自己的河南话说得一塌糊涂,每次春节到亲戚家,试图用方言融入长辈谈话时,都会因太蹩脚而被善意嘲笑。

《出走的决心》的真实也在于此,里面很少有大段方言,而是在一些句子里加入了方言语汇的使用,李红和孙大勇很少对子女用方言,而在彼此吵架到白热化时才会迸发出方言,比如“你别(bái)给(gē)这(儿)瞎(xiá)忙(máng)活”。

河南女性的坚韧也被咏梅发挥得淋漓尽致。相比(刻板印象中的)四川女性她们不够泼辣厉害;也不如湖南湖北的女性那般会做生意,精明强干;但她们绝对不懦弱,就像咏梅哪怕遭到孙大勇贬低,也会坚持做辣椒酱,下班后还去快递站打零工,就为了手头有钱,腰杆硬。

看到网上的评论后我才明白,正是这种“普通”,引起了千万女性的共鸣。

“不是放大苦难,而是点燃希望。”

现实中,苏敏走南闯北,上山下海。

在2024年7月,用16万和丈夫达成了离婚协议。用“倾家荡产”来换取自由。

“16万,确实不少,我无非就是在努力工作,我不用再担惊受怕他以后道德绑架我。”

电影结尾处,李红穿上红裙,跨越时空遇见了曾经那个想云游四方的自己,唱起《英俊少年》的插曲:“再没有一朵鲜花,陪伴在她的身旁”。

就像影片的英文名,Like A Rolling Stone,“像颗滚石”,取自鲍勃·迪伦的歌。

她不仅是普通平凡的妇女,更是千万妇女的缩影。

她能鼓起勇气上路,因为她不是温室鲜花,而是一颗向前滚动的顽石。正在路上,奔向属于自己舒展而广阔的人生。

写在最后:看完电影已经过去好几天了,但总会有意无意地想起来这部影片的片段、台词以及一股无形的力量,我想,这应该就是一部好电影应该有的样子吧。说真的,一部影视作品,是真的在尊重女性还是假意吃女性红利,越来越一目了然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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